缅甸翡翠王国的支离破碎：东南亚大变局之二

记得2019年疫情之前，一位旅游业的朋友想在缅甸仰光开一条新的旅游线路，打算招一位懂得中英双语的大学毕业生做翻译。

招聘信息发布不到2天时间，便有十几位前来面试，几轮筛选后招了一位懂四门语言（中英泰缅）女大学生.

给的是1600多人民币/月，这位翻译官还格外的勤快，为人谦和有礼，处事聪明。朋友非常欣赏她，即便线路未曾开拓成功，也将她带到了泰国。

对比国内，请这样的人才，工资起码是要多加一个0的。

2023年的今天，在缅甸的核心城市仰光，招一位正式工，即便月收入600人民币，也足以超过当地百分之八十的劳动者。

然而二战结束后不久，缅甸一度是远东地区最繁荣的经济体，时至今日，它却沦为了东南亚最为欠发达的国家之一，人均GDP垫底。

这一沉浮背后的原因，值得细究。

刚独立的缅甸，67.65万平方公里国土上，矿产丰富，金银铜多，还有各色稀土、宝石。天然气、煤炭、石油等能源也样样都不缺。

（2022年石油和天然气出口仍然可以为军政府带来近七十亿美元的外汇收入，而缅甸的2022年的GDP仅为593.6亿美元。）

伊洛瓦地江造就的大面积冲击平原带来了2.7亿亩的优良耕地，以及可观的渔业林业资源。

面向印度洋，1930公里的海岸线，分布众多良港。

高层眼界开阔（多有留学背景），贸易可以畅通无阻地通往世界各地。

初期还拿到日本（为了扩大影响力）给得2亿美元的战争赔款。

资源、资金和劳动力优渥，缅甸经济自然迅猛发展。

仅仅建国到62年军政府上台前那一点点稳定时间，人口都增长了近3倍。

GDP一度到达同期中国的两倍。

那时刚刚独立的新加坡，总理李光耀都得去缅甸吸取经验，

一度是东南亚的领头羊国家。

可它就是稳不住！

缅甸全国划分为14个省邦。

分为“上缅甸”的七个邦和“下缅甸”的七个省！

正好可以把缅甸的经济状况按地理情况分两条线来说。

下缅甸区的省域，缅族人口占绝对优势，大抵还有正常的经济发展条件。

上一篇说到，得国不正的缅族政权，刚建国就放弃了建国基石的《彬龙协议》）。

选择了用一半的国土和一半的人民，奴役另外一半的国土和另外一半不同民族的人民失败道路。

使得缅甸国族构建失败，内部冲突从独立到现在一直持续。

恶性循环的轨迹已然展开。

建国十年后，政党林立、土司割据，继续不断冲突的现状就开始令缅族人不满，需要一个强势代表“缅族利益”的政府。

缅族需要“大缅族主义”来维系自己的优势地位！

满足这些条件，自然就会导致军政府的产生（缅甸一直军事政变不断，也是因为军政府一直在呼应和强化缅族的“大缅族主义”文化，在缅族人眼里一直有军政府才能保护缅族的想法）。

1962年，经历了议会斗争的混乱时期过后，缅甸独立军的创立者之一吴奈温发动政变，推翻了吴努，建立了缅甸第一个军事独裁政府！

此人为了维护统治，选择了一条极其扭曲的经济道路，奠定的经济格局使得60年后的今天，缅甸还深受其害。

其人先是号称社会主义者，打着国有化的旗号，先是把所有企业全部强制收为国有。

禁止任超规模的私营企业存在。

因为没收了许多国外的资本的财产，害怕外部干涉，又颁布了奇怪“不结盟政策”！断绝了和许多大国的外交关系。

1973年之前，直接不允许外国人在缅甸停留超过24个小时。

外资自然全跑光了，国外市场也就此对缅甸关上了大门。

更奇葩的是，吴奈温初期为了维护统治，获取农民们支持没收民营资本的政策，打着学习苏联的旗号推行了逆反时代的重农抑工商策略。

可同时期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都在利用“工农剪刀差”反哺工业，无不把工业看得更重，苏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单靠军政府把持的国有企业，没了民营经济和国外技术、市场、资本的支持，本身体量小结构不可能单靠自己完善的缅甸工业化道路，自然就被判了死刑。

吴奈温上台五年后，缅甸从走在的工业出口国道路上，迅速的退化为落后（现代化农业必须要现代化工业支持）的小农经济模式。

这都还没完。

因为军政府统治，又有严重的内战，军人被过度的优待。

从65年开始，打着“均田地”的土改口号，将大量的土地收归国有后，优先大量分给军人军属。

后期又大量将国有土地作为奖赏分给军人。本身军头众多，派系林立的缅军内部也在相互倾轧。

各山头都要养兵，互相巧取豪夺之下。形成了事实上的“军事贵族”占据大量土地的状况，许多农民只得靠一些薄田为生。

土地兼并异常严重，加之矿产也基本为军头把控。

以至于到了军政府后期，连小农经济都维持不下去了。

如此反时代的统治，缅甸人民根本无法承受。

1988年，世界局势开始大变。

没有足够威望者统领军政府也逐渐内乱。

缅族人民选择在1988年8月8号这天正式走上街头，掀起了历史上第1次民族运动。

此时，我们熟知的昂山素季也趁机归国，依靠其父昂山将军强大的政治影响力，迅速拉起了一个政党-缅甸全国民主联盟。

缅族开始进入了新时代。

民主联盟寄托着缅甸民众渴望变革的心态，在后续举行的大选中大获全胜。

可惜犯了不懂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错误，斗争经验不足。

刚选上，就被军方在1992年发动政变，软禁了昂山素季，缅甸又迅速回到了了军政府的统治。

但面对90年代世界自由主义的浪潮。

外有强势的西方干预，内有民众巨大的不满。

军政府明面上选择了放弃了吴奈温时代的策略，开始了缅甸版的改革开放。

承诺国有企业改革，放开领域管制引入外资。

颁布了国外投资法和缅甸私营经济法，放开种植经济作物，允许农民自行购买农业器械等等。

为缅甸经济注入了久违的活力！

不到十年，缅甸的粮食产量直接翻倍。

基础工业原材料，能源矿物，经济作物都开始出口创汇。

经济开始有了好转。

可也随着改革也逐步进入了深水区后，阶层矛盾进一步扩大，经济发展的步伐开始停滞。

斗争开始进入困难时期，我以两个例子来说明。

首先是官方汇率和黑市汇率。

90年代的军政府规定了固定的汇率约7缅币换一美元，所有的正规投资必须通过固定汇率的渠道进入缅甸，不然投资不一定受军方的保护。

但黑市汇率是260，如果走官方，意味着钱一进来就损失了百分之95以上。

正规渠道自然是没有人来的，只有一些国际援助和不知情游客会走这个渠道，这些便宜钱自然全进了军政府的口袋了。

而黑市，其实也是军方把控的，里里外外都要捞一笔。

民盟一直想搞实时浮动汇率，持续斗争了十几年。

2007年借着政府取消燃油补贴的契机，缅甸人民再次走上街头开始了第2次民主革命。

军政府迫于压力同意民众的诉求，释放了昂山素季并同意展开民主选举。

由于第1次大选时宪法规定总统候选人不得有直系亲属为外国人，而昂山素季的丈夫和儿子都为英国人。

因此缅甸民族联盟出于抗议最不合理的规则并未参加第1次选举。

军中的另一位大佬登盛出来参选。

他为了争取民盟的妥协和外资的支持，在上台前承诺取消了汇率双轨制，但上台后不出意外开始拖延，直到15年民盟第二次上台后才和军方才互相妥协。

变为今天的半浮动汇率（可类比我国成品油定价机制），依旧有黑市，只是不像过去差十来倍那么离谱了。

半浮动依旧有利于大资本，而军方握有缅甸最大的资本。

民盟也在黑市惨了一脚，目的不是单纯的想赚个差价什么的，一在于吸引外资盘活缅甸的经济，二是民盟是受外资及其背后势力支持的，外资强了民盟的优势也会扩大。

然后就是缅甸经济控股有限公司和缅甸经济公司。

这两家名义上的国有公司，一家掌控了缅甸所有的优良矿产和能源产出。另一家掌控了全国许多优质的土地和港口、进出口等渠道。

这都是缅甸最赚钱的产业。

两家公司从不披露任何数据，但了解内情的人应该知道，是军方百分百把持的。

这也意味着，军方事实上抓住了缅甸的经济命脉，是其素来牢牢占据优势地位的根源。

民盟一直想要在这两家公司插上一杯羹。

曾凭借掌控政权的时期安插人进去，或者收归某一部分，但都被军方以非常“强势”的手段打击。

发现明面上完全插不进手之后，民盟也搞了一个猛招。

扯“环保主义的大棋”！

全世界的环保组织背后都是政治斗争的，缅甸也不会例外。

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特别是17年，经常听到缅甸某某环保组织抗议开矿呀，建水库什么的新闻。

我印象中下面的评论都是讽刺挖苦为主，搞这些是在牺牲缅甸的未来云云。

的确，从朴素的认知而言，缅甸的眼下发展水平是很低的，温饱问题都不能很好的解决。缅甸这么穷，不出口些矿产啥的，连种地的肥料都不能保障。

如果单纯为了环保而环保，纯粹是徒增自己发展的成本，拖慢自己的速度。

民盟那些搞政治的自然也不是傻的，倒没多少真心关注环保事业。

而是插不进这些核心产业后，选择弄一些环保组织摇旗呐喊，再到国外找一些配合，比如你这里不环保，我就不进口这里的原料了。要的就是一个事实上的进出口资格证。

想法很美好，我民盟认证过才有出口资格，反正外部势力都是向着我的（连中国也支持昂山素季多些）。

想以此迫使军方让渡出利益来，不得不说手段是有的（大家也可以依此查一查其它环保组织的背后，资格背书是一条很大的产业链）。

但这也真正触碰到了军方逆鳞。

也是19年矛盾激化后军方政变的重要因素之一。

新一轮的军事政变开启，昂山素季又被囚禁，缅甸进入了现今的敏昂莱时代。

过两年，民主女神素季再被放出来，继续呼吁要取消军事统治，恢复宪政。

三度入狱又三度释放，又是一轮循环。

如今现状是民盟具备底层民心所向，外部的关系良好，执政能力更强。但内部实力不足，许多组织架构甚至都是靠志愿者维持的，没有自己的核心组织框架。

缅甸军方虽然从四九年跑到缅甸的国军残部作战开始，几乎没有过什么胜利记录，戎马百年未尝一胜。

可“大缅族主义”的思想一日不在缅族内消退，缅族就一日缅族需要军方保证优势地位。

所以军政府还能维持，当然，也越来越不受欢迎。

军政府不甘心完全放弃所占据的巨大利益，由此进入了民盟和军政府轮流上位的拉锯时代。

两者之间若无变数，则会僵持很长一段时间。

再回到上缅甸“邦”的视角。

之前说了很多“大缅族主义”的概念。

再用一个具体的例子让大家感受感受。

“缅甸特色的身份证制度！”

同一个国家的国民，身份证竟然被严苛划分成六个等级。

第一等级粉卡：标准国民身份证，拥有正式公民的一切权利。通常只有缅族人和少民中投靠了缅族的统治阶级才拿得到。

比如果敢四大家族和明家就被恩赐了此种身份。

第二等级绿卡，准国民身份证，持有这种身份证成为“荣誉缅甸人”，跟粉卡的根本区别是没有选举和被选举权。

这些人通常是缅族移民的后代，可以正常进城打工做生意。

第三等级为蓝卡，客籍身份证。

主要是发给来缅甸工作的外籍人士人士，大多数实际持有者是华侨。

没有选举和被选举权，但勉强可以进城打工做生意，只是日常出行和经营范围受限。

第四等级为在特定年代下签发的身份证，男性是浅蓝色，女性是粉色。

外号三折卡，对抗严重时期，缅族当局为缓和矛盾对亲善缅族的少民所发，可以进城打工但范围极窄，基本上只能选择固定工种，如今已基本不发了。

第五等级白色卡，缅甸官方颁发给通过了良民筛查的少民群体，只能说是对少民的身份证明，承认有这么个人，不允许军队对他们滥杀无辜。

持有此证不能从事正式工作，比外籍人员的限制还大。

第六等级就是蓝绿卡，是最新搞出来的，功能和白卡一样，但比白卡更低级，因为白卡是可以长期持有的，但是这种蓝绿卡需要定期去接受审查，不然就会失效。

除此之外，还有居住在少民内部的占全国百分之八左右的人口，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缅族政府当他们是黑户。

意味着“不受任何官方法律保护，”长期被缅甸军警欺压。

待遇类似古代中国入了贱籍似的。

通常来说，一个国家如果主体民族人口起码要占85%以上，才敢宣扬本民族至上的沙文主义思想。

但缅甸全国人口5400万，135个民族，缅族只占比58%，也搞族群划为三六九等的殖民者那一套。

实力和野心不匹配，导致即便是在民间，缅族和少民的交界处，互相盗窃、零元购、乃至于谋杀都是家常便饭了。

少民的群众又大都不能从事正常工作，自己邦内产的东西还不能通过正常渠道卖出去，并且需要大量的资源和缅族打仗。

所以上缅甸“邦”的经济道路，迅速的拐向犯罪的道路上去了。

60年代伊始，缅甸进入军政府时代，缅族和少民的战争愈发频繁激烈。

缅甸邦区特色产业开始蓬勃发展。

和国民党残部学会武装贩毒后，成了臭名昭著的金三角核心地带，著名的罂粟种植基地和毒品产区。罂粟产量约占世界的20%，海洛因达到全球海洛因年产量的60%、70%。

整个60至90年代，缅甸邦区的经济主线就是三条。

种田，走私，贩毒来养活军队。

军民不分。​

形成了佤邦联合军、克钦独立军、南掸邦军、北掸邦军、克伦民族解放军、德昂民族解放军、掸邦东部民族民主同盟军、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等等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

直到冷战结束，自由主义席卷全世界，缅甸民盟上台。

想利用少民武装和军方抗衡，逐步的开始解除对少数民族的封禁。

甚至面对强悍的少民武装，会选择经济援助的方式捆绑其不离开缅甸（这也是民盟一直不得“大缅族主义者”人心的重要原因，）

加上中国开始打击毒品犯罪，一开始打算扶持经济作物替代种植毒品。

邦区的经济结构才开始有所变化。

比如最强的割据武装佤邦，就利用本区丰富的铅锌矿、锡矿、宝石、稀土矿开展出口业务，还搞军民一体屯田，发展基础原料加工业和初级军工产业。

即便不那么依靠贩毒，收支也能维持了一支4万人的武装，成为少民中的第一强族。

但是这个时期，贩毒还是各邦的支柱。

一是因为缅甸军政府和民盟的拉锯，双方都想争取缅族普通人的支持，所以都从未真正放松对少民的封锁。

邦区依旧无法走向正常经济发展道路。

二是全世界海洛因市场还在涨大，钱太好赚了！

据联合国数据，1997到2010年，缅甸的毒品产销量还在上升。

邦区的经济结构发生大的变化要从2010年开始。

中国境内工业制毒的成本因为工业化的进程而极速的下降，加上各色新型化学合成毒品的产生。

缅甸的毒品可以说完全干不过大陆的毒品。

但随后几年，大国境内也因此对毒品下了重手打击，刑侦技术的飞速发展使得贩毒的难度空前上升。

市场萎缩，风险又增大。

缅甸的邦区不得不想办法找到新的生存路子。

正路没得走。

靠一点经济作物维持不了和缅族的战争。

探索了数年之后，邦区终于找到了新的生财之道。

赌博和性交易！

随着中国经济的高速腾飞。

大量的国内赌徒越境前往缅甸赌博。

2008-18年邦区的赌场增加了二十几倍，目前查到的不那么准确数据显示，单单在18年的果敢，大型的赌场就有40几座。

黄赌毒不分家，情色产业也迅速的发展起来，国内耳熟能详的亨利等集团就是在这一时期起家的。

线上线下一体化发展，缅北的经济进入一段狂飙期。

疫情出现，对线下的赌博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人都出不去了，就只有网络赌博了。

于是原本的赌场夜总会迅速转变为电诈园区。

加之本就是军阀割据式的统治，从未有过严明的秩序。

衍生的人口贩运、绑架、非法拘禁等俗称嘎腰子的犯罪就多了起来。

高峰时期，光缅甸北部拥有1000多个电诈产业园

不知道大家看过那部大火的《孤注一掷》没有，仔细留意片中园区内部的设施就看得出很重的赌场夜总会痕迹。

缅北进入了电诈产业的嗜血狂欢期。

央视曾经报道过，21年我国平均每天被诈骗1.4亿元。金额流向境外为主，在境外，懂得中文的缅甸北部和泰国北部又占了大头。

加上黄赌毒也并未消停。

邦区的经济竟然开始繁荣起来了。

当地的工资因为这些罪恶的产业，远远超过了同时期的仰光。

城区基建水平赶得上我国的三线城市。

一瓶营养快线都可以卖到8块钱，这也是即便最亲国内的佤邦，也不愿意完全向我国交底，遣返全部电诈核心份子的原因。

2021年开始，我国进行了大规模防诈骗宣传。

去年展开对境外电诈清算。

今年电诈产业已经开始熄火。

但走了邪路的邦区经济，随着最大的客源地，中国在年初解除了出入境限制，而军政府却依旧封锁的情况下，准备重新回到老路上。

电诈不行了，黄赌毒就续上了。

根据联合国的数据，2022年，缅甸的罂粟产量较上一年增加了33%，达到了4万公顷，一举扭转了过去10年的下降趋势。

许多电诈园区重新变为博彩园区。

只是，它们可能低估我国对非法产业的打击决心。

回到从前已不是那么简单。

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东南亚能够发挥怎样的关键角色。

457万平方公里土地上6.78亿（2022）的人口中，又蕴含怎样的机会。

本文为大变局-东南亚系列的第二篇。

每周固定更新。

定为每个国家，四篇文章，前3篇会希望帮助大家建立对东南亚各国历史矛盾，发展现状以及未来前景的基本认知。

最后一篇则谈谈与中国的关系.

如觉有益，不吝关注。

若有错误，恭请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