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在公园里跑道上半跑半走了一圈,走到僻静处做了一遍初中时期做的第一套广播体操。
当我悠然自在的漫步到园林中间的一条土路上,打开喜马拉雅,听钱钟书的《有些景象是闭着眼睛才能看到的》。
这时,不远处土坡上的松树林走来了一位遛鸟人。
他中等身材,偏瘦,身板挺直,看上去硬朗,皮色黝黑泛红,头发稀薄而垂直肩。
他把两个鸟笼子的蓝布揭开,搭在松枝上,把鸟笼分别挂在相距不远的松树的一人多高的松枝条上。
做完这些,他并不呆在二鸟的身旁,而是向我所在的土路走来,到鸟笼十几步外的杨树林里做四肢运动。
我主动跟他搭讪,问他笼子里是什么鸟?
“画眉”他喜眉喜眼地说道。
他单眼皮稍稍有些浮肿,显得眼睛不大,眼神犀利,一看是个有见识的。
北京大爷遛鸟是出了名的,我在这边生活了二十多年,见的多了,但始终不理解把小鸟囚禁在笼子里,何乐之有?我便问他:“把画眉养在笼子里,有什么好处呢?”
遛鸟人说:“嗨!就是图个乐子,喜欢呗!”
喜欢画眉的什么呢?它的外形长得也并不出奇地好看,难道就是喜欢听它叫几声?
遛鸟人说:“就是听它叫几声,好听。”
“这只画眉有多大?你买来时有多大?”
“养了两年了,花了五百元钱买来的,最好的画眉还能卖到两千块。”
这超出我的意外,一只画眉要五百元钱,我突然想起姐姐的婆婆去年腊月,有人来收购她家的一只大肥狗,才四百元钱。
一只小小的画眉比大土狗还值钱?
这样的叫声对于我这样的乡下人并不稀罕。
我在山野随处都能听到,听的多了,便嫌弃它们吵闹,使人不得清静。
我们那里的乡下人是绝不会花几百上千地去买一只小小的鸟,关在笼子里喂它吃,喂它喝,天天操心费力的,就是为听它叫几声。
这就是城里人跟乡下人的不同。
这就是北方人跟南方人的不同。
遛鸟人说:“可不,喂得好,听它叫几声,喂不好,它一年两年的不叫。”
是吗?是个鸟,它不是就爱叫吗?就像是个人要讲话一样。
遛鸟人说:“雏鸟放在笼子里好养,你用手抓它都没事,在野外飞惯了的画眉,被人逮住了关在笼子里,它就撞头。”
“失去自由的画眉被囚禁在空间狭小的笼子里痛苦不堪吧?撞头是怎么回事?想自杀吗?”
“当然啦,它不习惯,外面的世界多大啊,满世界野惯了,突然就掉进了不大的一个笼子里,就像一个人一样,天天满世界跑,突然有一天你把他关在一个屋子里,他肯定不愿意的。”
看来画眉是有灵性的,它见过山野广阔高远的世面,有了自己的意志,形成了自己的习惯,曾经自由的飞,自由的叫,被人莫名的囚禁了,翅膀失去了作用,笼子隔离了外面的天空,它怎能不憋屈的只撞头呢?!
作为画眉的鸟类,也是烈性子的,方寸之地,伸展不开翅膀,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你人类把它囚禁在鸟笼里,不就是想听它叫吗?
它还就不叫了,让你白花钱,让你的所谓乐趣不能实现。
让你白养它,这是报复,这是反抗,这是赌气,这是无言的斗争。
一只画眉,竟然用它的沉默懂得精神的抗议。
这令我诧异,惊奇。
它何尝不是在显示它的尊严,它的骄傲,它落入人类笼子里的抵触情绪。
画眉撞头,正是说明鸟是有情绪的,鸟不叫,说明它是有痛苦和思想的。
遛鸟人说:“养鸟要有耐心,要把鸟儿哄熟了,让鸟看到养鸟人的善意,和鸟做了朋友,鸟就会给你叫。”
我一向觉得遛鸟是无聊人干得无聊的事,常常看见那些摇晃着鸟笼子的年长者走在路上,聚集在公园里,便认为他们是吃饱饭没事做,拿鸟笼子混时间。
当鸟成了能够贩卖的商品,便有了这类人容易扎堆的鸟市场。
在我住居的附近,若干年前,花鸟虫鱼市场很是繁荣。
可见爱这些玩意的人不在少数。
在老舍和汪曾祺的散文里,见识过这些遛鸟人。
但我始终对他们不感兴趣。
今日与这个遛鸟人闲谈,才知道这里面也有学问。
北京各个公园遛鸟的大爷很常见,人遛鸟,鸟何尝不是在遛人。
只有城里大爷遛鸟的,没听说乡下人遛鸟。
图个乐子,与鸟为伴,鸟给人精神寄托,也是安神。
遛鸟的大爷听鸟叫,就像年轻人听流行音乐一样,享受,快乐、充实。
我们老家的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天天听各式各样的鸟叫,他们总有干不完的农活,一年四季,什么样的鸟飞来了,什么样的鸟飞走了,他们全不在意,只是忙他们土地上的正经事。
谁也不会想着用个笼子把鸟圈养起来。
鸟是自由自在的,人也是自由自在的,天天相闻,互不相干。
鸟得山林之乐,人得庄稼之乐。
至于人为鸟乐,鸟为人乐,只有在北方大爷才有的事。
这大爷问我什么地方的人,说他就喜欢住在山村那独门独院的地方,养鸡和鸭,种点蔬菜、花草、和果木树,多美呀。
我说:“是呀,不养鸟,也能听群鸟大合唱”。
我便跟他谈起我的家乡,好看的野禽多着呢,花野鸡,白鹭鸶田野上飞,灰野兔玉米地里蹦,山雀喜鹊斑鸠村树上落。
乡下人就是不喜欢乌鸦和猫头鹰叫。
我想我们那里应该也有画眉的,我门前的四季青树上,每一个清晨五六点钟的样子,我不知道是画眉还是百灵鸟,或者就是类似画眉这样的鸟叫。
叫得很动听,很喜庆。
声音清脆流畅婉转明快,富有金属的质感。
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听了心里就莫名的涌现出欣喜。
我知道许多的诗人都歌颂过它们。
这京城大爷遛鸟人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好听的鸟叫是生机勃勃的象征。
太安静有时显示出荒凉的意境,谁又会喜欢荒凉的感觉?!
老人喜欢花鸟虫鱼中的热闹的世界,我现在能够体会。
有了闲心闲时便有了养鸟的闲事。
这只他掀开蓝布罩子挂在松树上的画眉,因为他花钱买来的,归他所有,但他宁愿操心它的吃喝拉撒。
落在我门前树枝上的鸟,既不需要我付出什么,也不操心费力,担忧它们的生死存亡。
鸟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它爱叫就叫,什么时候叫都行。
它来去自由。
这大自然中的精灵,它亮它的歌喉,我只是一个倾听者,一个欣赏的听众。
无意中被愉悦了,被感化了。
莫名的我对那笼子里的画眉有了感情,我怜悯它们,我甚至敬佩它们懂得抗议的精神。
我甚至有冲动,想趁主人不注意,打开鸟笼让它们逃走。
我征得主人的同意,给那个囚禁在笼子里的画眉拍照。
遛鸟人说:“不要挨近,它会受到惊吓的。”
这遛鸟人多么爱护他的画眉,不让他受到伤害和打击。
这世上的无数的宠幸,有束缚,也有爱护。
宠幸原来就是纠缠,爱本身也是纠缠。
人与人,人与鸟,人与物,只有纠缠才发生关联。
我虽说心里有点同情这只画眉,它是个囚徒,它也是安逸的。
它的翅膀收拢贴身,它的脖子挺直,小嘴朝上扬起响亮地叫了几声。
它是在哀歌吗?我没听出悲情,它是在呼叫它的同伴吗?
可那只离它不远的画眉就是不回应它。
遛鸟人说:“那只画眉不叫,它要是叫起来比这只画眉更好听。”
那只画眉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怏怏不乐地缩着脖子,翅膀收拢到脚边。
我似乎听见它对遛鸟人不满和不屑地说:“我就是不叫,你伍佰元钱把我从市场上买回来,让你受损失,你拿我怎么着吧,我就这样了,让我叫是不可能的,让你在别人面前炫耀也是不可能的。”
一只画眉的沉默,是在维护它的尊严吗?是在抗争人类的无理取闹吗?
是在丧失它翅膀的力量和重回自然的信心而沮丧沉沦下去吗?
一只画眉的沉默也让我想起那句俗语:“强扭的瓜不甜。”
回归自然的画眉才能展现它更大的生机和快乐。
我不禁想起我故乡山野里的那些鸟儿们,它们肯定比这两只关在笼子里的画眉要幸福和快乐。
鸟儿们的心思何尝不是跟人类一样呢,自由才是最大的施展和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