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又在廉价了,去买了二两好茶叶,每两洋二角。开首泡了一壶,怕它冷
得快,用棉袄包起来,却不料郑重其事的来喝的时候,味道竟和我一向喝着的粗茶
差不多,颜色也很重浊。
我知道这是自己错误了,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于是用盖碗。果然,泡了之
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但这是须在静坐无为的时候的,当我
正写着《吃教》的中途,拉来一喝,那好味道竟又不知不觉的滑过去,像喝着粗茶
一样了。
(鲁迅收藏的清宫普洱茶膏,在2004年广东的拍卖会上,其中一块仅重3克的紫黑色普洱茶膏,竟拍出1.2万元的高价,震撼了茶界)
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
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由这一极琐屑的经验,我想,假使是一个使用
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那么,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
起来也未必觉得和热水有什么大区别罢。所谓“秋思”,其实也是这样的,骚人墨
客,会觉得什么“悲哉秋之为气也”〔2〕,风雨阴晴,都给他一种刺戟,一方面
也就是一种“清福”,但在老农,却只知道每年的此际,就要割稻而已。
于是有人以为这种细腻锐敏的感觉,当然不属于粗人,这是上等人的牌号。然
而我恐怕也正是这牌号就要倒闭的先声。我们有痛觉,一方面是使我们受苦的,而
一方面也使我们能够自卫。假如没有,则即使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也将茫无知觉,直到血尽倒地,自己还不明白为什么倒地。但这痛觉如果细腻锐敏起来呢,则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觉得,连衣服上的接缝,线结,布毛都要觉得,倘不穿“无缝天衣”,他便要终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了。但假装锐敏的,自然不在此例。
感觉的细腻和锐敏,较之麻木,那当然算是进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进化
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碍,那就是进化中的病态,不久就要收梢。我们试
将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较,就明白究竟是谁活得下去。
喝过茶,望着秋天,我于是想: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罢了。
九月三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杂文集《准风月谈》。〔2〕 “悲哉秋之为气也” 语见战国时楚国诗人宋玉《九辩》。
编后语:
鲁迅先生下笔如刀,他这篇《喝茶》,在国难当头的年代,不得不尖锐、悲悯;在可以享“清福”的今天,略显偏激。但细辨之,哲理价值犹存:所谓喝茶的情趣,或者其他任何情趣,自己都要把握好,要走得进去,爬得出来。不可过分沉溺其中。几片树叶泡水,一堆火炉茶壶,再讲究也只是通往某种心境的一条道路罢了,茶道不过是人内心修炼的工具,不可玩物丧志。
深沉老辣的先生说:喝完茶,别忘了办实事。先生八十年前的文章,对于今天遍地流淌的鸡汤,犹如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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